不一樣的eye Taiwan-貼緊城市的洋耳朵
愛台灣 2009/06/24貼緊城市的洋耳朵 ──跟著Andrew一起聽
◎湯舒雯/採訪
◎文字來源-太初有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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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生土長於台北,日常行走,不曾想過自己需要一個導遊;尤其當導遊甚至不是台灣人。
但那一天,我遇見Andrew,阮安祖。
眼睛通常長在耳朵前面,認識安祖時也不例外;所以我們首先認識他是外國人,然後認識他是廣播人;由美國來台十三年,主持中央廣播電台節目、向海外介紹台灣十年。安祖說一口流利的中文、吃道地的台灣美食,同時熱中於發現、採集、蒐藏台灣各地各式各樣的音、響、聲、樂;收有相關之聲音檔案數百。為此,他長年隨身攜帶錄音機與收音麥克風,走一走,他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不說話:你知道,他又「聽見」了──聽那些屬於我們、卻被我們當成耳邊風的聲音。安祖的金色耳朵貼在島上。
下午,安祖帶路,很班雅明地、閒晃漫步在台北某些特殊的聲帶之上,用耳朵取代眼睛,走一條隱匿的台北聲線。
一出發,同行的我們立刻感受到,從五官到口音、安祖鮮明的異國身分特徵,使他受到種種特殊待遇。他是街頭的目光焦點,不分男女老少、幾乎所有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他兩眼,甚至上前攀談。這是「外國人安祖」:「……外國人身分對採音來說有好有壞。好在有趣的人事物常會主動找上門來;而壞在一位採音師他其實最好是隱形人,才可能將那些日常的聲音盡可能貼近真實地記錄下來……比如有時候,當我一靠近,攤販們甚至就改用英文叫賣了。」安祖邊說邊拿出他的錄音器材,最搶鏡的是一隻別著「中央廣播電台」標誌的收音麥克風。這時換「廣播人安祖」忍不住抱怨:「電視新聞使我們變笨。它的邏輯只有畫面,不管音質、聲響效果等等……沒有畫面的廣播節目,才能刺激大家的想像力。」
從捷運中山站出發,我們邊走邊聽安祖說林林總總聲音的故事。比如一次他企圖錄下自己洗碗的聲音,卻在擺弄碗盤的過程中、不慎推倒整落,一時導致所有餐具碎裂一地,滿目瘡痍。當他欲哭無淚正要著手清理時,才發現,適才那慘痛的一瞬,盡皆被機器忠實錄下;那是無心插柳、歪打正著的聲音,足以平復莽撞失手的懊惱。或是另一次他追了兩條街,趕上一台古早味麵包車的廣播。我感覺自己在聽故事的過程中,耳朵漸漸被打開。路街的聲音原來只作為音效背景,現在如潮水般一波波湧入我初生的耳蝸、一道道沖刷我長久閒置的耳膜。
巧合的是,竟在永樂市場旁小巷巧遇林正盛導演。寒暄過後,導演知悉我們此行目的,熱心指引我們前往他所追憶的幼時場景:永樂布莊市場。「我小時候是在那裡混大的,我一直很想念……一直很想把它放入電影的一個場景,但太久了、原來的布市拆除新建。太難了。」我們循聲而至,錄下靦腆工作著的婆婆媽媽們,經年累月在繽紛豔麗的花布上、用裁縫機一條條車出的直線的聲音,彷彿也同時在為導演念念不忘的童年往事收音。記憶中的空間格局也許改變、細心車出直線的手腳也早換過一整代,但裁縫的聲音跨越了時空、仍此起彼落地響著。
出了市場,大太陽下,我們一行人坐在老招牌的冰店裡,一人一盤剉冰:紅豆、綠豆、杏仁、寒天……然後錄下老闆娘清脆剉出冰晶流失的聲音(很快地、翻攪同一碗內,便成為液體的聲音)。安祖與隨行的攝影師有感而發:「有時候,收音和拍照一樣需要耐心。」安祖說,在台北收音最常被三種聲音干擾:「機車、手機、塑膠袋。」聞言,我們紛紛表示贊成、理解與同情;採音時要避開這些藏身於細節之中的魔鬼,正如想拍攝台北天空總要避開層出不窮切割視線的電線。安祖繼續比較採音和攝影:「通常,大家都對攝影心存戒心,反射動作般地避開鏡頭。但同樣是紀錄的工具,人們對麥克風就沒有同樣的警覺心。」安祖笑說:「一把麥克風遞上去,大家就會說話了:『這是什麼?』、『這要幹嘛?』……然後統統被我錄下來。」
安祖的說法很快得到印證。之後,當我們臨時起意、想要錄下連鎖超商內自動門開關的聲音時,持單眼相機的攝影師第一時間就被盡責的店員阻擋於外,而手裡高執麥克風的安祖卻穿梭自如:「這就是我們太相信眼睛的世界。太容易看不見。」
走走,到了霞海城隍廟前。附近藥材店強力放送的國語流行音樂,幾乎侵佔過來整座廟宇。另一間藥材店門口拴一隻白頭鸚鵡、咭咭呱呱亂叫,安祖拿出麥克風湊上去,牠不叫了。頭一擺一擺地左、右看著我們。老闆說牠:怕生啦,不看牠就叫了。果真我們轉身瞬間「嘰呀──!」大響,這隻小怪物即哈哈哈地、和我們一行人同時爆笑起來。
在捷運往龍山寺的途中,安祖提起台大門前的地下道,一位終年放送著觀世音菩薩卡帶的老伯,賣口香糖給你的嘴巴,還用經文洗你的耳朵。在熙來攘往、車水馬龍的公館鬧區地底下,「那是他自己的一座小廟。」
而我們所要前往的萬華龍山寺,則是不折不扣的大廟。步出捷運、行經廟前的公園,等到我們有所察覺時,已經完全地被包圍了。
我們誰也不曾在另一個平常日的下午前來此地,發現好像全台北的老人都集中在這裡了。好多好多的老人家,不分男女、省籍,他們在整座公園裡或坐或站或隨意躺臥,不時一圈一圈是觀棋不語的老君子、或熱鬧喧嘩的簽牌桌。這裡是他們的祕密基地。我想起小時候曾相信的:在我睡著之後所有玩具會活過來,開它們的同樂會。這個想法明顯受到好萊塢動畫片《玩具總動員》的影響(它甚至拍了第二集),但我不曾設想有一天如此如夢似真的場景,現實就在這座大廟之前;而在之中活動著的、並非任何一位卡通人物,是我們的阿公阿媽。
一行人不知不覺,被納入了一個龐大的圍觀之中,少說有六、七十位老人家朝我們漸漸移動、團團包圍過來。我們終於意識到,這是一個路邊的那卡西舞台。被尊稱為徐老師的日本老歌演唱者站在「舞台」中央,斑駁著頭髮,細瘦身軀背著一把舊吉他,咿呀地唱起來,大家就跟著咿呀和。他一連唱了幾首日本歌,每一首群眾們似乎都耳熟能詳,結束的時候莫不得到激動的掌聲叫好。直到外國人安祖引起了阿公阿媽們的注意、竊竊私語,連徐老師嘴裡唱著歌,眼睛都直朝安祖的方向偷看。
「這個阿豆仔會說中文啦!他在錄音!」第一個跟安祖攀談成功的老先生非常得意。隨即許多阿公阿媽七嘴八舌圍攏上來:「日本歌是我們最懷念的啦!」、「剛剛那首是唱說台灣是寶島喔!」人牆很快地壓過來。有老太太塞來歌詞,日文上面密密麻麻手寫了中文意義,其中劃線一句:「台灣是多麼快樂的好地方!」一些伯伯說每天下午一到此時,他們會一起騎車過來,「這裡有免費的音樂可以聽!」聽幾條歌,「回去就很好睡。」一位老先生對安祖回憶小時候在台北躲空襲警報:「一聽到聲音就開始跑,聲音停了腳才能停。」我們聽得入迷,沒注意到一位西裝筆挺的老先生已經跳進舞池裡扭動了一陣子,「沒有錢也要快樂啊!」他扭到安祖身邊的時候,突然說了這麼一句,又手舞足蹈地扭開。
「他們那一代每個人都有好多故事,」穿越公園,安祖手上還拿著幾位阿媽熱情相挺、堅持相送的徐老師演唱CD片:「他們很想講故事。和台北的年輕人不一樣。」我們還在笑談著方才這場本質上是都市傳說的山中奇遇,站在龍山寺外聽見一道類似吹哨、而綿延不絕的聲音,被賣「麵茶」的攤販吸引過去。「錄什麼音、不買就走!」安祖不怕老先生的壞臉色,問他賣麵茶多久了。老先生嘴一撇:三十年!……生意很壞,沒人要買!於是我們買了一碗,再錄下它的聲音;想想三十年聽同一道焦躁的汽笛聲,難怪、真是難為他了。
步入龍山寺內,即刻雲霧深深。看不見神像的表情,卻聽得見籤桶裡、上上和下下籤彼此碰撞、以及筊杯敲擊石地的聲音。安祖說擲筊的聲音,「是充滿疑問的聲音」;心裡充滿疑問,而對神明叩問。我想起自己後來為協助攝影師取景,反覆丟擲了不下三十次的筊杯:「什麼時候才可以結束這個擲筊的動作呢?」我想那個時候、外表看起來無比虔誠的我,心中大概是帶著這樣尷尬的疑問,在一次一次地重複擲筊的動作吧……
離開龍山寺之前,安祖戴上耳機,重聽今天的台北。有些聲音好好地被留存下來,有些聲音卻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、悄悄逃跑。比如在冰店,誰也沒有注意到當時身後就是一處工地;我們的耳朵習慣了噪音,剉冰的聲音卻抵不過施工的噪音,和它一取出便即刻開始融化的冰晶一起,散失在空氣裡了。另外,捷運中山站外曾遇見的一車麻糬攤,喀答喀答地打著硬硬的節奏,做出軟軟的麻糬。我們在那耗了好一陣子,好玩地互相訪問,並錄下了麻糬被嘴巴咀嚼的聲音等等。安祖再次檢視檔案時,卻發現不知是被洗除、被其他聲音所覆蓋、或是根本就沒有錄成功呢?總之那段聲音我們是「再度」地遺失它了。說再度,是因為當它最初閃現的那一秒之後,在實質意義上,我們早就已經失去了它。是科技工具讓它借屍還魂,也只有記憶能讓它不朽。
「好吧!」黃昏裡,安祖豁達地站起身來說:「嘿!有時候,聲音就是這麼短暫。……也很好啊,提醒我就是這麼短暫。其實生命就是這樣。你可以再錄一次,但永遠不是原來的那次了。」
我彷彿還能聽見安祖活動筋骨、朗朗笑著的聲音。這是我們的一日台北聲音導遊安祖。他有時候是台灣人,有時候是哲學家;他把金色的耳朵貼在島上,在看不見的城市、測不準的生活、摸不透的生命裡,教我們:聽得見。